太阳冲村的那棵树：寻访苗族阿髳非物质文化传承人朱文光

6月7日一早，安宁市县街街道办事处王家庄村委会太阳冲村一派欢腾。村前公路旁的车辆绵延数里，盛装的演出团队是飘动的花潮，涌向村口。苗族青年吹响芦笙，苗族姑娘向来宾敬献“拦门酒”，来宾满饮后双手还杯，拦在门前的红绳抬起，我们就进入花山节的会场了。斗牛场上有一棵醒目的老李树，缀满黄灿灿的李子，而在茅藁书屋里，我们发现了另外一棵“树”。

做历史之河的摇橹人。茅藁书屋的主人是83岁的朱文光老先生，这间书屋同时也是安宁市2022年建成的苗族文化传习馆之一，还是以他名字命名的工作室兼老年协会阅文室。

书案上摆放着近百本书，少数是有刊号的出版物，多数是复印装订的册子，还有珍贵的苗文手抄稿。从《百年探路曲》《苗族文学概论》到《苗文源流》《滇中苗族草药选》，从地方史志到家族谱系，朱老先生所著、所编的这些书围绕着苗族迁徙和发展史这个主干，构建出一棵“枝繁叶茂”的苗族文化传承树，枝叶间缀满了服饰、习俗、童话、风物、芦笙谱曲等多姿多彩的果实。

发源于洞庭湖流域的苗族九黎部落，历经数千年的繁衍生息，从中原迁徙至西北，部分支系经贵州来到云南，直至定居太阳冲村……在朱老先生悠缓的讲述中，苗族与多民族融合发展的历史立体生动起来。他出生在这个村，曾当过中学教师、在安宁市政府民族事务委员会和中共安宁市委统战部工作，退休后又回到了故土，把苗族文化传承下去的信念让他紧紧倚靠在大树的根系旁。

在中学教物理、化学、数学的理科老师，成为写（编）出44部苗族文化专著的学者，跨度很大，这桥梁的支点就是他对家乡、对本民族文化的爱，爱得深，才会专注和笃定。他和老伴放弃市区的生活条件，隐居乡村。22年来，他自费远赴贵州、广西、海南等地寻访苗族长者，每年都要去省内有苗族生活的县（市）收集当地学者专著。在文史馆、档案馆查阅资料，一呆就是数周，回来挑灯疾书，整理出一册又一册手稿。一旦有付梓的机会，他又要投入到编辑、审校和推荐的工作中。

太阳冲村是一个有40余户人家的苗族村落，朱老先生带着我们绕村而行，反映苗族民间传说的墙面彩绘、每家每户门前感党恩赞新风的苗文对联，包括各种节庆的仪式、服饰设计都是他指导下的文化载体。如今的花山节，已从单纯的祭祀仪式蜕变为多民族共舞的文化盛宴。附近村寨文艺团队的同台竞辉，诠释着“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和谐画卷。芦笙响起，我们听见的不仅是苗家的心跳，更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合鸣。

工作室门口他手书的对联，恰如其分回答了他的初心“生有所建，去有所归”——把苗族阿髳“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源流追溯清楚，并记录下来交给后人。溯源求索路上，朱文光老先生深切体会到中华民族共同体构建过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文化共生与精神共鸣、价值共识与使命共担。他甘做执桨的船夫，把安宁苗族文化发展的系列专著当作叶叶扁舟，奋力摇橹，汇入云南民族文化史的江河之中。

火塘边一夜不歇的歌吟

窗外传来花山节开幕式文艺演出的欢腾乐声，“阿佐”踩堂芦笙表演观者如堵，朱老先生道出了频繁迁徙与文化成果存续之间看似矛盾却又和谐的传承密码——苗族古歌。

在古代，苗族人没有学校，靠的就是在各种社会活动场合中，通过传唱“苗族古歌”来成风化人、教育后代。据他介绍，“苗族古歌”是2006年6月文化部公布的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中31项民间文学中的第1项。安宁“苗族古歌”又是全国“苗族古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内容十分丰富，包括了史诗、传说、民间故事、神话故事、山歌、情歌、开亲歌、劳作歌、苦歌、药理歌、理词、祭词、巫词、笙词、口弦词等等。古苗文接近象形文字，现代苗文是拼音文字，随之变化的就是苗族语言，而苗族古歌使用的是古苗语。

整理古歌的工作，对于朱老先生来说充满艰辛而令人陶醉。难点之一是，他只会现代苗语，不会古苗语，转译过程周折；其二，要听到古歌，必须扎到深山村寨里去，一去就是几个月，顾不了家。从最早的磁带录音机到现代的录音笔，他的采访设备已经换了好几种，他先后寻访过10多位苗族民间艺人，其中最年长的85岁。去拜访这些长者，他总要拎上一壶酒、几条烟，聊到开心处、酒至微醺时，老人们开始用苍凉婉转的腔调唱起古歌，歌声穿透月色，柴火跃动，朱文光屏住呼吸录音。

深夜回到住处，生怕自己记不住歌词，开小音量凑近录音设备，边听边记。依然还是有听不懂的，翌日又去，往往为了记录下一首完整的古歌，他要“三顾茅庐”。因此，在《苗家古俗歌》《苗族史诗》《创世纪古歌》等集册整理的同时，朱文光老先生还对苗语、苗文进行了新的归纳，为文化传承的根基提供了丰富的滋养，先后参与编纂了《安宁古苗语汇编》《苗汉简明词典》等工具书。这些研究成果为丰富苗文输入法的字库作出了贡献，也为朱老先生后期的文献整理编撰引入互联网技术打开了新的窗口。

众人抱薪护住传承之火

个人在文化传承中的作用，朱老先生将之比喻为绣花针、引火绒草，要织出壮观的苗家五色罽衣、让文化火炬代代传递，需要的支持和助力还很多。

2008年，朱文光被确定为昆明市级苗族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安宁市政府为他建了两个工作室，一个在安宁市区，一个就在太阳冲村。同时，委派4名在校民族大学生协助他编辑、整理苗族文化资料。为了保护古苗语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2018年，安宁市委统战部、安宁市文体广电旅游局、安宁市文化馆共同组织有关人员编写了《安宁市古苗语汇编》一书。此书包括人名卷、历史和民间文学卷、原始宗教卷、地理卷、动物卷、植物卷、自然现象卷、音乐卷、习俗卷、谚语歇后语卷、隐词卷、附录一、附录二共13部分共3064条母条，每条母条下面又分若干子条。

为了帮助苗族群众在电脑上应用苗文，安宁市科学技术局受安宁市人民政府委托，拨出经费依托安宁职业高级中学对苗文字库进行开发。安宁职业高级中学张文才老师经过几年的努力完成了此项任务。张文才老师开发的苗文字库应用场景日趋广泛，编写和出版了不少小学双语教材，云南民族出版社翻译出版中国共产党相关文件汇编苗文版时，使用的也是这套苗文电脑输入法。2019年，王建祥、张学高、朱小梅等在张文才老师苗文电脑字库的基础上，开发的“苗文电脑教学课件”和“苗文电脑点读软件”取得了成功，使苗文的保护和应用上升到了一个新台阶。这些工作中，有朱文光及其学生参与的，更多的成果是为他摆脱手写用上电脑提供了助力。

此行来到太阳冲村的还有云南省图书馆采编部工作人员，他们在安宁市法院退休干部、地方史学者袁玉芳的推荐下专程来接收朱老先生的赠书。在仔细翻阅了朱文光的2000余册藏书及资料后，又现场收集了其中的一部分内部刊物并附上了捐赠证书。据介绍，资料采集和编目分类是省图书馆采编部的主要工作职能之一。在资料采集环节，采编部根据图书馆的馆藏建设规划，结合读者需求和学科发展动态，采集图书、期刊、电子资源、音像资料等各类文献资料。

为了有效保存和充分利用云南省丰富的地方文献资料，加强地方文献资料的研究和交流，记录社会发展历程、传承地区文明，地方文献征集是省图书馆采编部多年来一直在坚持的工作。征集范围广泛，包括地方史志、地方出版物、历代云南本地各界名人资料、少数民族文献资料等。让朱文光这样的基层文化学者欣喜的是，在本地工作、生活或祖籍在本地的知名人士、作家、文学爱好者等自己创作或编著的各类著述以及家谱、族谱、宗谱等文献资料，也是采编部征集的范围。

省图书馆工作人员深入村寨“探宝”，朱老先生倾注心血编著的资料能为地方文献库的充实做微微贡献，他倍感欣慰。云南省图书馆馆员表示，他们在工作实践中发现，地方文献资料的搜集，即将退休或者已经退休的老专家老学者老教授是重要的引路人和捐赠者。而在宣传推介方面，本报也发挥了助力作用，多位老读者打电话到省图书馆采编部，请他们到家中“鉴宝”，或是将资料邮寄至省图。

斗牛赛事是苗族花山节的精彩段落，当天涌进太阳冲村的数千名观众把斗牛场围成了一个“火塘”，尘土飞扬、雄牛角力之间，那棵硕果累累的老李树竟像火苗一样直冲蓝天，挺拔成一种符号和象征，苗家文化的火塘不息、古歌悠长。